我所认识和知道的林家翘先生
谢定裕
?1967年二月,我从执教的加州理工学院到麻省理工学院数学系访问,初次见到林家翘先生。
林先生在粘性流体稳定性及湍流方面研究的杰出成就,是应用数学界力学界所公认的。但我之最初接触林先生的工作,却在另外不甚为人知的两方面。
无粘流体力学的基本原理可以用汉密尔顿变分原则来表达,可是如用欧拉坐标来表示,所得结果只能是无旋流。林先生提出流体质点本体守恒的原则,这一缺陷就被他轻易解决了。这一原创性优美的成果,林先生竟未花心思去发表。
我当时从事超流体液氦方面的研究。林先生跳出经典流体力学研究转移方向的最早探索,就是在这一领域。他为超流体液氦的流动,提出了非线性边界条件的假设。但这一尝试的发展,并不十分成功。
不久,林先生就转移研究方向到天体物理方面,以密度波理论成功地解释了螺旋星系的现象。我到林先生那里去访问,就是想从他学习天体物理。
见到林先生后,他问我这次访问的目的是什么。我坦白的说,主要目的是想要拓宽我的视野,因为过去近十年,一直在加州理工学院,不大和外界接触,容易夜郎自大,所以想有机会近距离的和其他才俊结识交流;其次是想跟林先生学点天文物理。
我在林先生那里七个半月,虽然学到一些天文物理和星云结构,也不成熟的探索过一些问题,后来却没有向这一方向从事研究。因为那时林先生的螺旋星云结构的工作基本上已完满建立,在这方面的发展只是一些衍生辅助的工作。那时林先生注意的是星球产生的问题,我有时也参与讨论。
林先生并不是每天到学校。他来校的时候,如果没有其他应酬,我多半和他一同午餐。午餐桌上的谈话是我自林先生处所获的最大的得益。
林先生认为,做学问必须透彻,不能浅尝即止。要抓住要点,脚踏实地,不懈的追求,而且要仔细。他不在已经很成熟的领域里做研究。要在待发展或正在发展的领域中学习探索,但是应该有新的念头。他本人在一段时间内,只做一个问题。从长程的目标兴趣着眼,不为短程的利益效果与人相竞。
我曾问林先生从名师学习的意义何在?他说,名师会指点什么是重要问题,这样努力就不致白费。其实做不重要的问题和做重要问题会是一样费力的。
我问他照个人兴趣去做研究怎么样?他说这就为什么与人讨论是那么重要。别人如果都不感兴趣,不认为是值得做的问题。那你就只是闭门造车,做出来也不会有人注意。
林先生接受我访问七个半月,不但使我在学问,治学态度及方法上得到裨益与启发,而且使我有机会在康桥这一人文荟萃的环境,耳濡目染,深受熏陶。我真是十分感谢林先生。
1968年秋天,我转到布朗大学应用数学系执教。林先生在加州理工学院得博士后,于1945年至1947年就在布朗的应用数学系执教。那时,这是全美唯一的应用数学系。1947年他转去麻省理工学院数学系,开创应用数学部门,建成为美国应用数学的重镇。
林先生是美国应用数学的泰斗,一生为应用数学的发展而努力。无论是布朗的应用数学,还是麻省的应用数学,都是继承英国应用数学的传统,也就是以科学为主体,而用数学来探讨解决科学问题;是超越数学的。这是牛顿以来一贯的传统。
我在80年代写过一篇文章“应用数学的缘起和发展”,其中写道:“林家翘先生,借用爱因斯坦的话,曾这样界定应用数学的范围:‘它的范围可定为我们全部知识中能够用数学语言表达的那部分。’”我当时觉得这一范围似乎太宽大一点。现在想想也还是恰当的。
2002年春天,林先生告诉我他已回到母校清华大学,在高等研究中心担任教授。有鉴于清华及国内的应用数学偏离以科学为重心的传统,局限为数学的一支,就想在清华成立应用数学研究中心,希望我能去清华协助。我那时已快七十岁,且自香港科技大学和布朗大学二度退休两年,本只预备在美国南加州悠闲,可是想到林先生年近九十,还不懈有此宏图,我就不好拒绝。
林先生将这研究中心定名为“周培源应用数学研究中心”,一方面固然是为了纪念他的老师周培源先生,另一方面也明示 我们所倡导的应用数学的性质。因为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周先生是一位理论物理学家。
林先生当年在麻省理工学院主持的应用数学部门,研究重心是在流体力学和天文物理。这些也是林先生曾有重要贡献的学科。但关于周培源中心,林先生却不主张在这些方面发展。他认为未来的科学重心是在生物学方面,所以周培源中心研究重心也应朝向生物领域。林先生特别提出生物学的两方面:蛋白质结构和神经科学。他说,这两方面的理论还很粗糙,正待发展。国外的研究也还在起步阶段,我们应现在就开始投入其中。否则十年十五年以后,又只有跟在人家后面,做一些枝节的问题。
但是这两方面,正是新兴的热门问题,理论方面的人才很少,优秀华人尤其稀少。国外高等学府都在竞相争取,肯回国长期服务的是凤毛麟角。林先生审评人才的标准非常高,而且他又有一主见,不喜欢以电脑计算为主的研究。因此中心的发展就无法靠依赖人才引进的途径。我们就靠自身来培养年青人,同时也借助于兼职和短期来访的学者。
林先生所着重的目标,是以基础科学为主体。所提出目前要发展的项目,又没有短程的经济效益和军事价值。而且在草创开发阶段,也没有成绩可显示。因此就很难得到各方面有力的支持和资助,以致大大限制了学术交流的开展。为补助这方面的不足,林先生本人捐出他的积蓄,以提供访问学者的津贴。
林先生自己也投入蛋白质折叠问题的研究。他仔细的精读最新的关于蛋白质结构的权威著作,和中心研究人员、访问学者及学生定时讨论,提出用类似海森堡关于湍流理论的构想,来解释蛋白质的折叠过程。他一次又一次将他的构想写出来,一次又一次的修改,数易其稿,直到他生命的尽头。
在林先生的心目中,“应用数学”实在就是“理论科学”、或者“理论科技”。传统的理论探讨,一向是在各个专门的学科中进行。但是许多学科,尤其是一些新兴的学科,理论基础还很薄弱,其专家的数学水平也往往不高,这就是应用数学要发挥作用之处。并且现在科学发展愈来愈繁复,跨学科的研究愈来愈多,应该有这样一个园地,让学者不拘某一专科,触类旁通,来探讨富于挑战性的各类问题。应用数学在本质上就是跨学科的。应用数学研究中心就是这样的一个园地。
林先生将生命中最后十年的心力,贯注于周培源应用数学研究中心。他提出了美丽的构想,也朝此迈出了一大步。周培源中心的规模虽然还很小,但他的构想所撒出的种子,会在中国发芽。事实上,在全国各地,已有许多学者个别的在从事跨学科的理论研究。他们都是林先生心目中的应用数学工作者。
??????????????????????????????????????????????????????????????????????????????????????????????? 201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