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序
数历23年,中国,北京地下城。
“老韩,你怎么才来,小心我算你迟到,扣你工钱啊!”
被称作“老韩”的老翁丝毫不为所动,慢慢悠悠地停好他的自行车,提着一个帆布袋子走进了这家破旧的电子维修铺。
“体谅一下,今儿元旦,街上人多,我这大奔也不容易。不是我说你啊,老李,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心态怎么还不如年轻人佛系,动不动就把扣钱挂在嘴边。”
话虽如此,老韩比谁都更明白,眼前这个戴着粗框古董眼镜的老头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说了这么多年“扣工资”“炒鱿鱼”,自己实际到手的钱却是一笔没少,时不时还有各种花样百出的奖金。二十多年过去,两人早就是朋友了。
老李放下手里的零件,眯着眼看向老韩:“你懂什么佛系不佛系的,还大奔,要点脸吧。诶,你这袋子里都装了什么?送我的年礼?”
“年礼?你想得美,”老韩笑骂道,“新年了,我来给这儿换本日历。”
老韩说着,径直走向工作台对面。他扯下墙上的最后一张纸,细细清理了一下钉子上残存的纸屑,把新的日历从袋子中取出来,对准孔眼挂上了钉子。
“好了,瞧,”老韩拍了拍日历上硕大的“1”字,“你看我这毛笔字,是不是比去年进步多了?”
“我做了一辈子的理工男,哪里懂得这些个弯弯绕绕的,”老李笑着摇了摇头,“早都跟你说了不用再费心给我写一份儿,你这是写了多久?两个月?”
“还成,每天写个十天的,大概……也就一个半月吧。”
“何苦呢,费纸费墨还费神,”老李轻叹一声,“要是想知道日子,不到一刻钟我就能写个程序给你跑出来。”
老韩闻言,笑着摇摇头:“好歹这么多年朋友了,我可不信你真的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走到工作台前,拉开椅子坐下,右手在袋子里囫囵摸了两把,掏出一瓶二锅头来。
“今天没人找你干那事儿吧?”
“没,哪儿那么多有钱人呐,”老李把金属零件归置到一边,托了托眼镜,“哟,好酒,还说没给我带年礼?”
“算什么年礼,拿来一起喝的。”老韩从袋子里又掏出了两个玻璃杯,给老李递了一个,“喝多少自己倒,正好你今天没活儿,咱俩唠唠。”
“正好,我这儿还有点花生,当下酒菜了,让我找找……嘿,找到了。”
老李扯了张还算干净的布过来,一股脑倒了大半袋。
“海苔味儿的。我这儿没筷子,左右也不会生病,也别讲究了,就用手抓着吃吧。”
“那我就不客气啦,”老韩抓了几粒扔进嘴里,“放多久了?感觉有点潮。”
“现在的食物还会受潮?”老李不敢置信,往自己嘴里塞了两粒,“你拉倒吧,好着呢!”
“也对,受潮什么的已经是几十年前才会发生的事了。”
老韩说着,心情又莫名低落下来。他愤愤喝了一大口二锅头,差点没呛到。
老李摇摇头:“大好日子的,咱不提这个了。诶,再过十几天,你儿子是不是就能回来了?”
“嗤,算什么回来,”老韩嗤笑一声,“不过你说的没错,按照那个幺蛾子计划,1月20号他们那个项目组的人就该结束地表工作,被上传到——叫什么来着?哦对,‘蓬莱’服务器。”
“都在这儿呆了二十多年了,你也别太计较,”老李把酒给对面这个气呼呼的老头续上,“你儿子负责的‘孟婆’项目可是国家的大工程,能做出成绩也不容易。要是让他知道自家老爹对项目就这个态度,多伤人心呐!”
“唉……”老韩搓搓脸,“不提了,不提了,好歹二十多年没见过这小崽子了,今年能一起过年,左右也是件好事。”
“说起来我还能说是韩斯年的老师呢,这么多年不见,也不知道斯年他过得怎么样了。”
“就那样过呗,”老韩撇撇嘴,“他老婆不也是项目组的人。估计现在是美人在怀,乐不思蜀呢,心里指不定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头子。”
“别这么说,”老李对此很是不赞同,“现在留在地球上的也就剩下那几个项目组的人,跟坐牢也没什么两样。你想想,要是你整天只能见到我一个活人,那得活得有多寂寞啊!”
“你说的也有道理。别老说我了,说说你自己吧,你真打算把这行当一直做下去?”
“这哪里随我定啊,”老李闷了口酒,“只要有人对亲朋挚爱的死亡有执念,我就不得不一直干下去。”
“可这活儿损阴德……”
“‘孟婆’都被造出来了,生死轮回都被计算机掌控了,你还信阴德?我记得你不是从来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吗?”
“不是这意思……唉,说来也怪我,如果不是当年那件事,你应该还在大学做着教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窝在这个地下城的小铺子里,怪窝囊的。”
老韩越说越自责,快五十度的二锅头一口接着一口,颇有一副一醉方休的架势。
“你可别喝了,”老李按住了酒瓶瓶口,“当年不过是你情我愿,哪能全是你的责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也靠着技术活得好好的,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人,到头来不也是有求于我。放下,把酒杯放下,虽然你怎么折腾也不会胃穿孔,但醉酒的滋味也不好受。”
“好好好,听你的就是了,”老韩举手投降,“怎么年岁渐长,你嘴还越来越碎了。”
“嘿,你还说我年岁渐长,”老李闻言不乐意了,“韩济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已经78了吧,再有两年你就该喝‘孟婆汤’了。”
“你又比我好到哪儿去?你不也76了。”
“你就这么和你雇主说话?”
“怎么,这23年头一天你就要扣我钱?”
“你就仗着我心软好说话……”
……
一
公元2173年,北京。
韩济武送走了今天来武馆练拳的最后一波客人,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就锁了门,发了条消息给妻子,骑上陪了自己小半辈子的太阳能小电驴,驶上了回家的路。
晚上九点的北京城繁华依旧,胡同里的老人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喝茶聊闲,景区旁的灯火格外灿烂,游人络绎不绝,一辆辆无人驾驶汽车疾驰而过,川流不息。在电磁能量防护罩的覆盖下,没有辐射、污染、疫病等各种天灾,这个世界似乎与一百多年前的世界没什么不同。
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这样的日子不长久了。食物、淡水等各种资源逐渐告罄,高能电磁场带来的防护作用也在日渐衰退,届时辐射、污染将直接威胁人类的生存环境。幸好,元宇宙技术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间产生巨大突破,“数字永生”成为了人类逃避天灾的紧急出口。世界各国已经合作协定,共同推出“数字生命”计划,依据目前地球人口与算力情况,预计将50%的人类上传到数字终端,保证人类文明的延续。科学家将在服务器400年的存续期间内,找到抵抗地球生态危机以及重塑人类躯体、回归现实的办法。
中国将该计划命名为“蓬莱”。截至日前,“蓬莱”计划的名额选拔工作正在进行,相关科研人员也已经到位。“蓬莱”所使用的服务器机组就在北京,刚刚经过了两轮测试,随时可以投入使用。
现在还骑着电瓶车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数量和博物馆里的文物差不了多少,故而韩济武的回家路走得很是通畅。冬夜的风吹得他脸上发僵,在上楼前,老韩还特意搓了搓手,蹦了两下暖暖身子。觉得手上不发凉了,韩济武这才上了楼。
一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客厅暖黄的灯光。
“回来啦,老韩。”
温婉的妇人徐徐从厨房内走出来,手里还端着盘冒着热气的饺子。
“你来的刚好,我还怕饺子冷了呢。玉米猪肉馅儿的,你准爱吃。来,先喝杯热水暖暖身子。”
老韩从柳子书手里接过热水:“子书你还是这么体贴,我不冷的。“
“是吗?我怎么听到刚刚有人在楼道里跺脚来着?“柳子书笑着拆台,”别磨蹭了,这天气,过会儿饺子就该凉了。“
一杯热水确实比刚刚动弹的那几下更能暖身子。老韩舒坦得长吁一气,囫囵吃完了盘里的饺子。柳子书包饺子的手艺向来是一绝,可偏偏好师傅有个没天赋的学生。她教了韩济武许多遍,这个大老粗愣是能包出一锅“破落户“来,下水一煮,捞出来的多半是疙瘩汤,没几个成型的。再后来,老韩也就自觉地在做年夜饭的时候专负责打打下手,再也不碰饺子皮了。
“对了,今天白天斯年给我来电话了。“
“这臭小子,”韩济武对自家儿子总不联系自己颇有怨言,“明明都在北京,整的跟人李教授家那个出国的孩子似的,只有大过年才回来一趟,还连个媳妇儿都没有。”
“你还说呢,上次中秋斯年回来的时候,还不是被你给气走的。我们儿子多优秀啊,30岁就在实验室了当小领导了,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呢。你倒好,就抓着年轻人搞事业不搞情爱说事,最后不欢而散。现在后悔了吧?”
“后悔?难道我说的不对?”韩济武向来死鸭子嘴硬,“我30的时候可是不仅有了武馆,结了婚,连小崽子都有了。”
“知足吧,老韩,”柳子书深知他的脾性,倒也不气,“难道你想让斯年和你一样草草读完高中,凭着一身功夫去横店当武打群演?说不定和你一样,在横店混不下去了,再回来继承你的武馆?”
当群演有什么不好的,要不是在横店的那段经历,老子还遇不到你嘞。韩济武心里念着,到底是没反驳什么。
韩济武年轻的时候很是不甘平凡。韩家多少算是有点武学传承,据说祖上还有个清代的江湖大侠。韩父也是个狠人,常常把韩济武和大他近十岁的哥哥姐姐们扔一起训练,用着一样的高标准严要求。韩济武这身童子功也是在那日复一日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中一点点磨出来的。也正是因为这种不近人情的训练方式,韩济武小时候和父亲的关系一直闹得很僵。他没什么学习的天赋,好不容易考上了一所普通高中,却没能考上大学。本来按照韩父的安排,18岁的韩济武就该继承武馆了。可偏偏那时候的他叛逆,愣是孤身一人跑了半个中国,最后在横店凭着一身功夫找了口饭吃。
虽然他是在横店认识的柳子书,但柳子书和他可不一样。她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跟谁说话都温温柔柔的。如果不是她母亲受了太多辐射患上了恶性肿瘤,她父母又离婚了,柳子书也不会选择在高中这种时候出来时不时当群演挣钱。
柳子书比韩济武更有表演天赋,但脸不上相,因此最多也只能接一点丫鬟之类的角色。韩济武虽然不会表演,但架不住他功夫好,又是全职,所以想混口饭吃倒是比柳子书更容易一些。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韩济武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不过当年的自己在剧组受挫以后,是柳子书把自己对于表演的技巧与经验一点点教给他。两个人就这样在横店摸爬滚打了五年,其间柳子书成功考上大学,随着课业压力越来越大,大二的时候柳子书选择专心读书,离开了横店。韩济武这五年也没混出什么名堂,加上韩父年龄也大了,最后还是选择了回家继承武馆。
虽然分隔两地,但两人之间始终没有终止过联系。他们正式定情,是在后来柳子书的母亲最终抗不过癌症去世的那一天。那晚看着视频电话里柳子书哽咽不止的样子,韩济武立刻买了前往浙江的机票,连夜赶到柳子书的家,安慰了她一整夜,最后看着她泪眼朦胧地睡去。那夜过后,两人感情迅速升温,韩父也对这个儿媳妇很是认可。柳子书刚毕业,两人就结了婚,很快就有了孩子。
对此,韩济武还挺愧疚的。因为生了韩斯年的缘故,柳子书错过了应届招聘,最后选择成为一个全职的家庭主妇。虽然柳子书一直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但韩济武始终觉得她一个会读书、性格也好的大学生不应该这么迁就自己。但事已至此,木已成舟,韩济武只能加倍对她好。但说到底,自己不过是一个连饺子都包不好的大老粗,还是一直被老婆照顾着。
“都被你带跑了,今天斯年电话里说了点要紧事。”柳子书拍了拍脑袋,有点懊恼的样子。
“什么事?“
“和那个‘蓬莱’有点关系,”柳子书长叹一口气,“斯年被选拔为‘蓬莱’计划子项目‘孟婆’的新负责人了,所以我们两个能进入‘蓬莱’,不用再担忧此后的生活了。”
韩济武察觉到老婆不是很高兴,但却不是很理解:“这是好事啊?我们儿子素来像你,多聪明,30就当上国家级项目的负责人了。你刚不还说吗?多少人羡慕不来的。”
“这不是重点,”柳子书摇摇头,眉心微蹙,“天上哪有这样掉馅儿饼的事,你也知道,只有一半的人能进入‘蓬莱’,这种好事能轮到我们,全是托了儿子的福。我当时怕这对斯年会造成什么影响,就多问了一句,这一问就问出毛病来了?”
“什么毛病?”
“你知道‘孟婆’项目是干什么的吗?”
韩济武老实地摇了摇头。他没什么文化,平常儿子和他说的那些佶屈聱牙的专业名词他一个也听不懂,所以也不太想听。久而久之,韩斯年就不太和他聊专业和工作上的事情了。
“‘孟婆’项目,顾名思义,就是负责上传到‘蓬莱’的人的转生轮回。你想过没有,当人类仅仅以意识形态被上传到‘蓬莱’,成为一团数据,我们能否产生后代?”
“这怎么可能……哎?可是‘蓬莱’不是号称‘完全模拟真实世界’吗?“
“是啊,完全模拟真实世界,所以我们也会死亡。但是因为我们是数据的形态,所以我们无法像人类一样繁衍。‘孟婆’项目,就是通过格式化每个死亡人类的数据,再把这批被清洗过的数据随机投放到孕妇数据的身上,由此模仿人类繁衍的过程,保持正常的生死循环。但是在这个过程中,‘蓬莱’内部的人类总数不变。你听懂了吗?“
“唔——大概懂了,就是说在‘蓬莱’里的死亡并不是真正的死亡,对吗?“
“可以这么理解。不过这个你没懂也没关系,问题在于……作为‘蓬莱’计划中最重要的部分,‘孟婆’项目的建设还在完善过程中,而且必须经过足够长的时间去进行真实运行情况下的维护和调试工作,斯年他承担了‘孟婆’项目负责人的责任,就意味着接下来的十年,甚至可能是几十年的时间,都不得不留在现实世界,维护程序和服务器的稳定运行。“
韩济武很是震惊,一时语塞,半晌才缓过劲来:“你是说……我们去‘蓬莱’里头,有十多年见不到斯年了?“
柳子书苦涩地笑了笑,缓缓点了点头。
“不成!那不成!”韩济武焦躁地踱来踱去,“谁知道这鬼防护罩能再扛几年?要是这地表再发生什么大型传染病,斯年没抗住怎么办?到时候老子在‘蓬莱’两耳不闻窗外事,指不定就见不到老子儿子了!“
“你冷静点儿!”柳子书一把抓住韩济武的肩膀,“斯年说了,服务器工作区域会有特殊电磁场维护,全世界都断电了他们那儿都不会有问题的!再说了,你就没有想过斯年为什么要在这个关头接下‘孟婆’负责人这个烫手山芋?!”
此话一出,不需要柳子书,韩济武就被定在了原地。
“……是因为咱俩吗?”
“你说呢?!”柳子书的眼眶发红,“我们两个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又没什么突出贡献,凭什么能进‘蓬莱’啊?!”
老子不值得!韩济武在心里呐喊,但是他不能说,因为他同样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在‘蓬莱’中过上美好的生活。他亏欠她太多了,没有理由再要求她陪着自己等死。
柳子书低头整理了下心情,抽了抽鼻子,闷声道:“斯年会愿意告诉我,也是因为现在木已成舟,保证书也签了,项目组也敲定了。他还特意嘱咐我说,过好我们自己的生活,他所做的这些努力就没有白费。”
韩济武沉默片刻,又问:“我记得‘蓬莱’计划第一批是年前就进行。我们……我们离开前还能见斯年一面吧?”
柳子书抿唇笑笑:“能的,斯年他说了,他下下周周末就回来,在家待三天。不过……我们确实是第一批去‘蓬莱’的。”所以两周后的那次,应该是我们和斯年的最后一次见面了。这句话柳子书没有说出口,但是韩济武也明白了。
“下下周,我们仨好好聚一次,”韩济武把柳子书揽进怀里,“子书别难过,我们别辜负孩子的好意,去‘蓬莱’一样好好生活。不就是十几年嘛,我们等得起。”
“嗯,心在一起,哪儿都是家。”柳子书蹭了蹭老韩的肩窝,十年如一日地暖和,暖了她半辈子。
“好了,不早了子书,洗洗睡吧。斯年回来之前,家里得布置一下才行,就当提前过年了。你可有的忙了。”
“好,你也早睡。晚安。”
“晚安。”
二
公元2174年,哦不,对进入“蓬莱”的这批人来说,应该是数历元年。
韩济武和妻子柳子书作为第一批被上传的人,已经在这儿呆了快小半年了。随他们一道进来的人里,有像儿子的恩师李教授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有像跨国企业家这样的商界精英,有各种高级工程师,也有政府高层和军方干部,唯独没几个像他们夫妻俩这样的平头百姓。
国家做出这样的决定,毋庸置疑是极其正确的——不过半年光景,“蓬莱”的政治环境、社会制度、商业模式、城市规划等方方面面已经和真实的世界别无二致。不过这个虚拟世界与真实世界依然存在不少不同之处。为了尽量避免加重服务器的算力负担,“蓬莱”取缔了真实生活中存在的大部分高级人工智能,全自动驾驶的汽车变成了手动驾驶;没有了AI管家,人们需要自己做饭、自己安排时间。一百多年前的那些器件又被造了出来,尽可能在算力允许的情况下弥补科技缺位带来的不便。所幸精英们大都觉得这些小事无伤大雅。和人类的未来比起来,科技的暂时落后又算得了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和身边人的阶级差距太大,韩济武时常觉得自己与这个美丽新世界有些格格不入。他本来找了间铺子,想继续武馆的营生,但一来如今“蓬莱”里的这批人终日忙忙碌碌,没什么健身的时间;二来“蓬莱”在设计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生病”这个概念,在这里呆久了,人们大多也没什么健身的欲望。不到半个月,入不敷出的韩济武就卖了武馆,拿着闲钱考了本驾驶证,改行去给人当司机了。
虽然生活不那么如意,但夫妻俩都是乐观的人。老韩最近就找到了一个新乐趣。他买了一辆自行车。要是在外面,这东西一准被放在博物馆的陈列柜里,“蓬莱”这一波“文艺复兴”倒是把它带进了人们的生活里。韩济武很喜欢这个交通工具,比起整天闷在汽车里奔驰,他更喜欢载着妻子、蹬着自行车、迎着风在城市里闲逛的感觉。当然,孤身一人骑行的感觉也很不错,这两个轮子似乎有种魔力,骑着骑着就能放空自己,工作的烦闷、满腹的思念、生活的骤变都会从他脑海中抽身离去,明明耳边还是城市的喧嚣,心底却满是近乎茫然的澄澈。
他没什么文化,也不懂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但打视频的时候,儿子告诉他,这叫“自由”。他想,也许他喜欢“自由”。
恰逢法定节假日,难得今天雇主休假,老韩得空,和柳子书两人在这个新的“北京”城里压马路。
柳子书很兴奋。她特意换上了新买的碎花长裙,给自己盘了一个复杂的发型,还久违地化了淡妆。韩济武走在她身后半步,看着身侧轻快的身影,一时间仿佛看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在横店里遇到的女孩子。终究是岁月不饶人,浅浅的皱纹横亘在柳子书的眼角眉梢,手上的皮肤也在日复一日的家务中变得蜡黄粗糙。尧是他自己,虽然有功夫傍身,身体还算强健,这些年也日渐感觉反应迟钝,和人对拳时有些力不从心了。
“老韩快看!那是不是鸟巢啊!老韩,老韩?”
“啊?什么?”
“发什么呆呐?咱又没去爬长城,不过是走了几个胡同,这么两步路累着你了不成?”
不像韩济武的怅然若失,柳子书真正把这次出行当成了一次约会看待。因此,对于丈夫的心不在焉,她多少有些抱怨。
“哪能啊?”韩济武讨好似的笑笑,“想不到这帮搞建筑的真的在这么短时间里把北京复刻了七七八八。这鸟巢,我一个北京土著都没看出和真实的有什么区别。”
“唉,我在外面都没怎么逛过北京的这些景点……刚好‘蓬莱’里逛这些地方不需要门票。走,咱们过去看看。”
“好嘞!“
这大概是进“蓬莱”以来大家度过的第一个节假日,街上车水马龙,游人络绎不绝。不过到底进来的人还不多,路上还算通畅。这个“北京”的城市规划和外面几乎一模一样,熟门熟路的韩济武牵着妻子的手,逐渐走在了柳子书身前几步的位置。
“不行了不行了,奥林匹克公园也太大了,我走不动了。找个地方歇歇吧?”
柳子书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扶着膝盖,一手牵着韩济武的小臂。
韩济武其实也有点累,他左右张望了一番:“这大街上也没什么椅子……诶,看到了吗?马路对面就是中国科技馆,里面肯定有休息的地方。倒是不知道这里的科技馆会展出些什么,说不定也有不少来自外面的——“
“小心!“
本来好好走在人行横道中心的韩济武突然感到身后传来一阵力道将他向前推了一个踉跄,还没等他站稳,身后刮过一阵疾风,然后是沉闷地“砰”的一声。韩济武顿时瞳孔放大,像个雕塑一样立在当场。
“啊——”
路人的尖叫似乎是将韩济武走失的魂魄唤了回来。他转身,入目是满地血红,米色碎花长裙被沉重的血液浸透,隐约勾勒出变形的腿骨。
“子书——!”
三
“节哀,济武……”
“老韩,节哀顺变……”
……
韩济武一身缟素,胸前佩着白色纸花,站在空棺材前默默听着来祭奠的客人们或劝慰或悼念的一字一句,始终低着头恍若未闻,沉默不语。
已经三天过去了,韩济武觉得自己像是活在一场梦里。他行尸走肉般地置办了丧事,买了他能买到的最好的棺材,将这则消息告诉了所有他和柳子书认识的人。生前亏欠了她太多,如今又多了一条还不清的命。韩济武似乎突然间失去了方向,他不知道接下来的半辈子,自己一个人要去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在这个繁华的“蓬莱”里,他似乎成为了一个孤儿,不再被需要,也不再有意义。
柳子书的尸体在车祸发生的当夜就消失不见了,用儿子的话说,是被“格式化”了。老头子听不懂,只听儿子打了个“转生”的比方,他虽然不信转世轮回这种神鬼莫测的东西,但科技嘛,有太多他搞不明白的地方了。更何况现在的他也没有心思去研究这种东西。
韩济武跑遍了北京的大大小小的胡同,最后才终于找到一个兼营着一家小超市的殡葬店。他在棺材里放了一套柳子书生前最喜欢的裙子,还有两人当年的订婚戒指。柳子书死后的那一天,他在小家里翻找了半天,只整理出了一小筐独属于妻子的遗物。他忽然发现一个人在世上是生是死,又是否存在,可能只有那么几个人能够证明。韩济武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悲怆,不只是因为妻子的死,更是因为某种难以言说的原因。
这场葬礼来了很多人,几乎不亚于当年夫妻俩结婚的时候。这种喧闹将韩济武从黄粱一梦里唤了起来,专注于眼前妻子离世的可悲现实中。
“你还好吧,老韩?”
“是你啊,李教授,”韩济武扯出抹公式化的笑容,看向儿子的授业恩师,“还没感谢过您这段时间对我们夫妻俩的照顾……”
李柯摆摆手:“别提了,那不过都是小事,直接叫我名字就行。倒是现在……唉,你也别太难过,‘蓬莱’里的死亡毕竟和真实世界不太一样,走过这条‘奈何桥’,指不定你哪天还能遇见子书的转世呢。”
“‘转生’……”韩济武喃喃,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了李柯的手,“李教授,您是‘孟婆’项目的总设计师对不对?!麻烦跟我讲讲,‘孟婆’究竟是怎么运作的?我怎么才能再见到子书?!”
“哎哎哎,冷静点儿老韩,”李柯安抚般地拍了拍韩济武的肩,“我记得斯年他应该跟你们说过这件事。‘孟婆’这个系统,就像是传说里让人喝碗孟婆汤,清除掉一个人的记忆,重新塑造一个人的性别、样貌、性格,像投胎一样重新成为一个婴儿。你——你也别太执着了,子书的意外我也很难过,可死了就是真的死了,老韩,接受现实吧……”
“不一样的,我听懂了,‘孟婆’的死亡不是真的……”韩济武松了手,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你说接受现实,可‘蓬莱’本来就不是现实,不是吗?”
“韩济武!别多想!”
李柯敏锐地感觉到了韩济武的话外之音,一时有些后悔告诉他这么多。
李柯猛然拔高的嗓音吸引了一部分宾客的目光。韩济武朝客人们抱歉地笑笑,又回到了那沉默不语的样子。李柯轻叹一声,是在放心不下,索性留在他身边,以朋友的身份陪
着他应付来吊唁的人。
不过一两个小时,灵堂里只剩下了韩济武与李柯两个人。韩济武还是那副垂着头的样子,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李柯复又叹了口气,心知自己今天也是多说无益。就在他刚准备抬步离开的时候,韩济武抓住了他的小臂。
“李教授。”
韩济武朝李柯跪了下去,膝盖“嘭”地一声砸向大理石质的地面,睁大了含泪的双眸仰头看向韩济武。
“哎呀——你这是做什么?!”李柯连忙抬手,想拉他起身,却死活拉不动这个成心跪着的习武之人,“快起来!”
“你做得到,李教授,你是唯一可以做到的人了!李柯,李柯,”韩济武膝行几步,靠近后退的李柯,“求求你,求你帮我找找子书吧,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出现在她面前,绝对不会干涉她的新生活的。我就看一眼,就看一眼,求你了,李教授,求你了!”
“你这是冲动!”
“我知道,我知道这很自私,我、我也没钱,回报不了您,这样,我给您当牛做马都行,我一身力气,总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不可能!”
李柯真得生出了些火气,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地上跪着的男人。
“你要跪就跪着吧,想清楚什么能说,什么不该说。韩济武,我认识你十多年了,你不该是这样的人。”
话音落下,李柯毫不犹豫地抽走了自己的袖子,快步离开了灵堂。
韩济武显然没有就此放弃。他辞了司机的工作,每日守在李柯家楼下,一遍又一遍地求他出手相助。李柯也说不清楚究竟是恼怒多一些,还是怜悯多一些。一开始,为了躲避老韩,李柯在学校的办公室睡了几天。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正当他想着约老韩再谈一谈的时候,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喂?“
“是李柯教授吗?”
“是,请问你们是?”
“我们是朝阳区公安局的。您儿子李谨彦报警称有人非法跟踪,正好,嫌疑人被带过来之后也说要见您。经查实嫌疑人韩济武现确实没有亲戚在‘蓬莱’内,只能麻烦您来一趟了。”
“……好,我现在就过去。”
李柯挂了电话,叹了口气,草草披了件衣服,出门赶往警局。
还没等他迈进警局大门,李柯就听见自家儿子在里头大声嚷嚷:“这老头子都在我家附近徘徊了一周了。你们现在告诉我他无犯罪事实且无犯罪意向,这么简单就放人?难道非要等我家里被非法入侵了你们才高兴吗?!”
“李先生,请相信我们,我们是客观公正地做出这种判断的。如果您实在需要,可以申请48小时的人身保护。”
“我信你个大头鬼!”
“李谨彦!”李柯板着脸,走到自家儿子身边,“在国外这么多年还没发够疯是吗?丢人都丢到这里来了。回去!”
“你——!好,走就走。倒是你,收拾好你的烂摊子。”李谨彦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柯看着儿子离开的背影,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转头看向警官。
“实在对不住,让您见笑了。”
“没事,韩济武先生坐在我们的会议室里,既然您来了,就带他一起走吧。他的精神状态好像不是特别稳定。”
“好,辛苦你们了。”
不过几日不见,韩济武憔悴了很多。“蓬莱”虽然没有模拟人类会拥有的各种恶性疾病,却真实地模拟了人体的生理代谢。韩济武的应该是几日没有打理过自己了,胡须寸长,眼袋青黑,着实吓了李柯一跳。
“你来了。”
不同于葬礼上的歇斯底里,现在的韩济武很是平静,浑身散发着一种沧桑而腐朽的气息。李柯能感受到,老韩现在是空的,他就像在等待属于自己的那场死亡。
他没有回答韩济武,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本来有很多话想跟你说的,”韩济武苦笑一声,“呵,意外来这里走一遭,倒是让我想开了不少。这阵子对不住了,李教授。”
“……你别这样,老韩。”
“要是在现实,我根本不会提这样的要求。活了半辈子,我韩济武从来不信什么幺蛾子的轮回转世,黄泉地府。偏偏到这‘蓬莱’之后……是我魔怔了。”
“如果,”李柯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我是说如果,我能带你找到柳子书的‘转世’,你能保证不干涉她的生活吗?”
韩济武愣在当场,消化了半晌,继而不敢置信地问道:“你是说……您答应了?!”
李柯点点头:“回答我的问题。”
“能!我保证,只是远远地看一眼,看一眼就走。”
“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我们去你家。”
韩济武兴奋到开门的手都隐隐有些颤抖。开门以后,像是尘埃落定一般,他反倒是冷静了下来。
“见笑,这房子……我也好几天没仔细打理过了。”说着,韩济武赶忙将茶几上拆封的方便面和一堆空的调料包装袋扫到垃圾桶里,拿了块抹布擦了一下几案,勉强打理出一块干净的地儿来。
“可以理解,不过总吃方便面也不行,对身体不好。现在柳子书走了,‘蓬莱’里头又没有智慧厨房,你总得学着自己做菜。”
韩济武摇了摇头,坐到了一旁的单人沙发上:“李教授,您怕不是忘了,‘蓬莱’里可没有设定过生病这么复杂的生理机制。”
“瞧我……那也不成,”李柯看着精神头回来了一些的韩济武,略感欣慰,“言归正传,我能帮你定位到柳子书的所在,不过需要一点时间。”
“我愿意等的,我能做什么您尽管说!”
“还有,韩斯年作为‘孟婆’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他的技术我知道,这件事大概率瞒不住他,要不要提前跟他说、什么时候告诉他你自己决定。另外,做好心理准备,”李柯顿了顿,还是将真相说了出来,“你将看到的未必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她可能会降生到一个贫穷、落魄的人家,甚至你很可能会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婴。答应我,无论见到什么,都不要出手干涉。‘蓬莱’有‘蓬莱’的制度。”
“好,我答应你。”
“行,等我消息。你也给自己找点活儿干,老韩,你一个人,得过出两个人的幸福,才算不辜负子书的舍命相救。”
“……我会的。谢谢你,李柯。”
“好了,我走了,记得给自己做饭啊!”
“嗯。”
四
李柯不愧是“孟婆”项目的总策划,他仅仅用了几天时间,就找到了柳子书的数据遗存,追溯到了她现在的位置。因此,韩济武还没来得及告诉儿子,韩斯年就发现了系统的异常,找到了李柯。
“老师你疯啦!”韩斯年生怕被人听见,压低了声音,“你知道你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吗?!一旦开了这个先河,一旦死亡不再是死亡,你、你想过这个后果吗?!”
“冷静些,斯年,”李柯透过办公室的窗,俯瞰着地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你该知道我的技术,只要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知道的。”
“我爸他发疯,你也跟着疯。我妈的死确实很难过,但是值得吗,老师?”
“哪有这么多值不值得……你这几天见过你爸的样子吗?”
“……没有,我知道我劝不动他。”
“你倒是了解我,就数我好说话是吧?”李柯笑了笑,“你妈刚离开的时候,老韩他整个人都变了,要不是丧事没办完,我都怕他一时想不开,跟着走了。但自从他知道我能让他再见到柳子书,那股活泛劲儿一下子就回来了。但说实话,‘孟婆’里每天那么多转生的人,谁是柳子书,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如果我图方便,骗了他,他也根本没有鉴别的能力。你爸没什么文化,但他不傻,这么浅显的问题,他想必早就想过了。可是那重要吗?老话说得好,人活着,不过是为了一份念想。”
韩斯年沉默了很久,李柯也没有再打扰他的沉思。
“仅此一次。”
李柯闻言笑了:“仅此一次,我保证。”
几天后,李柯特意向学校请了两天的假,与韩济武一道踏上了前往浙江的飞机。跟着李柯的脚步,韩济武来到了一个海边小镇。镇上人不多,路旁的楼也不算高,也不知道是现实中就这么僻静还是“蓬莱”还没来得及建设开发。李柯刷了一张自制的IC门禁卡,带着韩济武进了一个小区,花园的长椅上坐着一位照看着婴儿车的妇人。车里的孩子完全被椅背挡住,没有露出半分。
韩济武下意识上前一步看个清楚,却被李柯拦下。
“想想你答应过我什么,老韩。”
韩济武晃了晃神,收回迈出去的脚步,眼神却半点没有离开过那辆婴儿车。
“那是……子书?”
李柯点了点头。
“看样子,她……他这辈子应该是个男孩子。”
“没错,放心,他会活得很好。进‘蓬莱’的第一批年轻人大多都是年少有为。他的爸爸是个著名的量化分析师,他的妈妈是一个艺术家,夫妻两个都是这儿的本地人,因为喜欢这里,所以才选择在此定居。”
“浙江啊……挺好的,江南的水土养人。”
韩济武笑着笑着,眼眶发涩。他吸吸鼻子,收拾了一下心情。
“看着一个人真的能在‘蓬莱’里‘转世重生’,还挺奇妙的。”
李柯摇了摇头:“你难道真的认为这种重生比现实生活中的死亡更好?”
“怎么说?”
“要是数据真的能够像人类一样繁衍,我们又怎么会采取这种方式来维持人口。从提出‘孟婆’计划的那天起,我们这些研究员就分成了两大派,一派认为这种方式和人类正常的生死轮回没有区别,坚称一个人的成长就是在固定的空间与时间范围内不断输入数据、迭代演化的结果;另一派则认为只要有人知道‘孟婆’的真实运作机制,这种虚假的死亡就注定与社会伦理问题缠绕不休。”
“那把这种原理设为机密,不让人知道不就好了?”
“不行啊,几百年后,我们是要脱离‘蓬莱’,回到现实的。要是没有人把整个‘蓬莱’计划整明白、当回事儿,人类就得和服务器一起灰飞烟灭了。”
“那么——”韩济武看向李柯,“你是那一派?”
李柯耸耸肩,没有直接回答,反问:“你呢?你是那一派?”
“老狐狸,”韩济武温柔地看向那辆婴儿车,“我爸从小就让我跟着礼佛,但我打小就不信这个。死了就是死了,轮回不过是留给生人的一丁点儿念想罢了。”
“就你之前那态度,我还以为——算了,不说了,”李柯拍了拍老韩的右肩,“喂,明明看不到,眼睛都瞪直了。现在看也看了,该回去了吧?”
韩济武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妇人,不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
“走吧,谢谢你,李教授。”
“想开了就好,还有,都说了多少次了,咱俩十几年的交情,叫我名字就行。”
“也行。直接叫名字怪正式的,要不我叫你‘老李’吧。”
“哎等等,你比我小?”
“呃——叫‘老李’比较尊敬……”
“……行吧。”
本来以为这件事情就此告一段落了,未曾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韩斯年和李柯通话的内容被一个办公室的王满听到了一些。王教授早年也是“蓬莱”项目组的研究员之一,和李柯的研究方向重合度很高,可是科研成果始终比不上他。久而久之,不甘发酵成不满,他开始整日抓李柯的错处,却一直没找到。这一次被他抓到把柄,王满毫不犹豫地录了音,并把这件事捅了上去。
两天后,李柯刚回到学校,就收到了来自校方的停职调查通知。幸好王满并不知道与他通话的是韩斯年,这场调查并没有波及到现实中的项目组。又因为这场违规操作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加之校方袒护,最后这场风波只是以校方辞退李柯草草收尾。
韩济武过了数日,才从儿子的口中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向儿子要了李柯家的住址,匆匆赶到他家里。李柯也没有避人不见的消沉意思,很快给他开了门。
“是你啊,进来坐。”
李柯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一双备用拖鞋,递给韩济武。李柯很早就和妻子离了婚,儿子虽然法律上跟他,但自小在国外上学的李谨彦和他也不甚亲密,因此,李柯家里也只住着他一人。
“老李,这次我对不起你。”
韩济武在沙发上如坐针毡,他自觉无颜面对李柯,但除了来这里道歉表态,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垂着脑袋,一副丧气样。活了半辈子,他好像总是在亏欠别人,先前是柳子书,现在是李柯。
“好了,来,喝酒吗?”李柯没事儿人一样地去橱柜里拿了瓶白酒,“不是什么好酒,度数也不高,老韩你要不嫌弃,陪我喝几杯?”
韩济武苦笑:“你都这样说了,我哪还有拒绝的道理?合该是我请你喝一杯才对。”
“喝个酒哪有这么多有的没的。来,满上——哎,老韩,你酒量还可以吧?”
“马马虎虎,就你这瓶白的还没问题……你倒是挺乐观。”
“不然呢?跟自己怄气?”李柯摇摇头,“说实话,就算不是你,迟早有一天,‘孟婆’的机制会为人所知,届时会有多少人像你一样找上我,可就不得而知了。”
“你也别安慰我了,”韩济武闷了口酒,心知李柯不想谈及这个话题,也就没有继续下去,“不做教授了,接下来什么打算?”
“打算?嗯,我想想……要不拿着我这技术去开家修理铺吧,专修电子器件,我看‘蓬莱’里现在没多少人干这活儿,估计能挣不少。”
“要不我去给你打下手?”
“可别,”李柯状似嫌弃地看了眼韩济武,“你能来给我打什么下手?做个吉祥物?”
“……那行,你要是有遇上什么麻烦,千万记得跟我说。”
李柯含糊地点点头,没说应也没说不应。他口中的电子修理铺也确实开了起来,离家不远,就在小区附近。韩济武时不时也会去看看他,发觉生意还不错,也就放下心来。
而好景不长。当初李柯利用“孟婆”后门定位的事情毕竟是被捅了上去,虽然没公开,但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不在少数。一开始是他之前的同事特意找上门来,一如当初的韩济武那般苦苦哀求。李柯当然没同意,但架不住对方的死缠烂打不仅影响了他的生意,还吸引了周遭太多居民的目光,最后咬咬牙,也就应了下来。
那位同事和当初的韩济武一样,虽然见到了意外死亡的儿子,但也遵守了和老李的承诺,没有干涉儿子新的生活。这件事之后,李柯就搬离了原来居住的小区,也关了那家铺子,转而搬到了北京人烟稀少的地下城,寻了间偏僻的店铺讨生活。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后来断断续续又有不少人为这事找上李柯,渐渐地,就有人不再遵守诺言,开始私下里给自己“转世”的亲人送钱送礼,希望他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李柯想过很多办法,可就是躲不掉,最后,他迫于无奈,把这项“业务”的收费定得很高,这虽然败坏名声,让很多刚认识他的人唾骂他收黑心钱,但确实阻挡了很多人。
韩济武虽然也为此着急,但因为李柯的拒绝,他始终没有去替李柯办事。真正迫使他做出选择的事发生在柳子书死亡的一年以后。一伙人找上李柯,拿出大笔钱财买一个人的下落。面对明显不怀好意的这帮人,李柯起初没答应,但奈何儿子在他们引导下欠下了巨额赌债,在自己的人格与儿子的未来之间,这个老人还是妥协了。
事情到这里,已经超出了李柯的控制。他亲眼看着这伙人找到了那个婴儿,用大笔的钱从他的现任母亲手里买下了他。李柯不知道这伙人的来历、目的与计划,但是这种未知更让他恐慌。万一他们是去寻仇的呢?未来会不会有更多生命被贩卖交易?
李柯整日整夜地难以安寝,他害怕自己是新世界的刽子手。“蓬莱”没有设定梦境的存在,他甚至没有做噩梦忏悔的权利,只能瞪着眼睛,等待一个又一个的天明。
等韩济武发现的时候,李柯已经有点神经衰弱了。他把这一切倾诉给了这位老朋友。那一天,两个人谈论了很多,从生活、伦理、宗教、哲学到政治、社会、文化等方方面面。也是那一天,满怀愧疚与感恩的韩济武下定决心,正式成为了李柯店里的“保镖”。
一晃二十几年光景过去,不断有人找上李柯。他逐渐习惯于这种内心的矛盾当中,且已经能够很好地自我消解、自我调试,倒是韩济武,始终未曾放下。这份愧疚整整折磨了他二十多年。
“蓬莱”在这二十多年里也变了模样。关键性技术取得意外突破,人类算力大幅提高,“蓬莱”可容纳人口数进一步扩张。早在五年前,除了研究项目组的部分成员,就没有人还留在现实的那个北京里了。
早年间,“蓬莱”还在尽力模拟真实的百年前地球生活环境,那时候天气还会按照四季改变,有降水、有雾霾。具体是什么时候韩济武已经就不清了,“蓬莱”中的联合国出台一项新规,各国纷纷响应,自此所有风霜雨雪都离人类而去,天气始终晴朗,气温也维持在了20℃,不再有四季变化。
数字历法彻底取代了公元纪年,赓续了几百年的黄历也随着老一辈的逐渐离开彻底成为一个词条,不再被人提及。人们已经习惯了在这个“蓬莱”里面生活,尤其是在年轻一辈,甚至在很多年轻的高知中,出现了一批“唯意识派”,大肆赞扬这个没有疾病、没有灾害、没有威胁的乌托邦,主张在几百年后放弃回归地球,研究如何摆脱服务器硬件限制,真正实现人类的“数字永生”。
哦对,对老韩来说还有一件事值得说道说道。在柳子书死后的第三年,国家出台新规,所有汽车必须配备安全制动系统,当后台检测到存在碰撞风险时,汽车会自发提前紧急制动,大大降低了车祸发生的可能。对此,李柯倒是满心惋惜,他不止一次地跟老韩说过,“要是你们晚两年进来就好了”,韩济武只是笑笑,从不跟着附和。
都说五十而知天命,在柳子书故去的那一年,看到婴儿车的那一刻,韩济武就认命了。
李柯的店里活儿本来就不多,老韩能帮上忙的更是没多少。年过半百的他无师自通地练起了毛笔字。他从未接触过,一开始连笔都不会握,还是老李查了些资料教的他。现在用签字笔的都没什么人,更别提墨水和毛笔了。正所谓“物以稀为贵”,这些年,韩济武的近半花销都砸在这些“古董”上。他不是什么大师,也没写过多少作品,这几年写日历写的最多。韩家武学传家,保留了不少旧习,也素来有使用日历的传统,但在现实里,韩济武却也没施舍几眼给墙上的那几张纸。反倒是这几年,老韩对日历葆有极高的热忱。他自己编写的日历中不止记载了日期、星期,还附上了传统的黄历凶吉。也正因为这个,李柯始终觉得韩济武多少有点“迷信”。
韩济武没有跟李柯说过他这么坚持的原因。作为第一批“蓬莱”住客,韩济武目睹过复古时期人民对回归现实的渴望,而随着身边的生活越来越数字化、智能化,现在的生活也已经与外面的世界相差无几,更遑论没有疾病、没有灾害、没有寒暑……老李之前跟他说过一个概念叫“乌托邦”,他觉得这个词很好,现在的“蓬莱”可不就是一个“乌托邦”吗?
他害怕终有一日“蓬莱”里的人会彻底忘记外面的世界,但终究,他只是一个连自己的生活都经营得一塌糊涂的老头子。韩济武改变不了什么,就像大海不会因为一滴水的哭泣而掀起波涛。
五
今天是韩斯年回来的第一天,老韩做了好多菜,守在家里等儿子述完职回来。
“叮咚——”
“来啦来啦,”韩济武趿拉着拖鞋跑去开了门,果不其然看到了韩斯年,“回来啦?怎么这么瘦……来来来,别愣着,进来坐。”
虽然时不时能视频连线,但是几十年没有见过面,韩斯年手脚多少有些局促不安。
“爸,您这些年还好吧?”
“哪有什么好不好的,你妈走了以后总得给自己糊口饭吃不是?哎,你不是说要把你老婆带来让我见见,怎么今天一个人回来了?”
“哦,她也几十年没见到家人了,今天先回家了,明天再和我一起来拜访您。”
“好好好,也别总您您您的,听着怪生分的。先前不是一口一个‘老韩’叫得挺顺口的,见面怎么还客气上了?”
韩济武看向对面的韩斯年。他儿子也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精瘦的脸上处处藏着皱纹,鬓发中难掩几根灰白的痕迹。老韩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自己,这才恍然间意识到:
哦,再过两年自己该走了。
“来来来,时间不早了,饿了吧?吃菜吃菜。“
老韩领着儿子在饭桌前坐下,殷勤地盛了满满一大碗白米饭,把几盘大菜挪到儿子跟前。
“好了爸,你也坐。”
“哎,好。你还没吃过老爸亲自烧的菜呢,快试试?”
是了,在现实世界的时候,根本没有做饭的必要,智能厨房会为你安排好一切的。
韩斯年夹了一口鱼肉,肉质细嫩,酱料刚好,但是又和AI烹饪得很不一样。
“说真的,手艺很棒。这么一想我还得学做饭呢。”
“是吧?其实做饭挺简单的,”韩济武被夸得有点高兴,“你没吃过你妈做的菜,她的手艺才叫一绝,相比之下,我就是个没天分的厨子……”
提到逝世多年的柳子书,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冷凝下来。
“她当年还说过,‘不就是十几年,我们等得起’,如今你回来了,她却是走了。”
“唉,”年过半百的韩斯年总归是过了会为之流泪的年纪,“你当年求李老师去看她,她……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应该挺不错吧,至少这一胎投了个幸福安稳的家庭,她的父母都是有本事的人,两人又恩爱……想来会比她上辈子活得幸福多了。”
“听起来,你后来没去看过?”
“没,”韩济武摇摇头,“答应了老李不横加干涉的,更何况……我早明白他已经不是我的子书了,算算时间,他应该也已经成为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了。你说,人究竟是不是由记忆构成的?老李当年问我的时候,我回答得毫不犹豫。这又活了几十年,我反倒看不明白了……”
韩斯年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正面回答:“说实话,自从我深入了解‘蓬莱’的内核,接手‘孟婆’的项目架构,我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人类真的是能被我们用数字与代码量化模拟的吗?如果不能,那现在在对话的我们又是什么?两个正在学习的AI?截至目前,‘蓬莱’里的人可以说和真实的人没有区别,我们一样会思考,一样会创造,可是没有一种算法能让我们迭代产生梦境。这个事实不是没有前辈提起过,只是因为梦太不重要,人类面临的生存危机又太过重大,所以一再被忽略。可是——”
韩斯年欲言又止的话头被韩济武接了过去。
“可梦只是在实践中被印证没有很大作用,重要性是人为判定,不能作为标准,对吧?可是我们这群‘蓬莱’里的人生生世世都不可能去承认这个事实。如果不能被模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人类在韩斯年他们上传的时候就已经灭绝。
韩济武叹口气,给斯年夹了一筷子红烧肉:“不提了不提了,怪我胡思乱想。吃完饭跟我去看看你母亲吗?”
“行,不过我好像没听人提过‘蓬莱’还有墓地?”
“本来是有的,在几十年前我们刚进来的时候。不过现在你在整个北京呆一年都看不到几起丧事了,如果有也只是到了80岁,自然走的。没有意外发生,死亡就好像成为了一个可以预知的时间节点,也就不值得费心敬畏了。”
“这——”
“你也别多想,斯年,再过两年老头子我就得下去了。到时候也不用特意给我办场葬礼,”老韩忽然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上个世纪还是更早来着?不是有个学者说过嘛,只有社会上的人全都认为你死了,才是真正的死亡。指不定有不少我认识的人,届时认为我还在外面逍遥快活哩!”
“你也别安慰了,到了80岁就得走,这谁都无法改变,不过……你真的不打算执行‘轮回’?”
韩济武摇摇头:“说实话,没想好,这不还有两年嘛。哎,那后门先给我留着,省的万一我要用了它失效了。”
“放心,我的技术可是李老师手把手带出来的。你这几年不是一直和李老师在一起吗?他这几年怎么样了?”
“你问哪方面?”
“……都问。”
“你要说钱,他现在估计比你在外边儿拼死拼活这么多年挣得还多;你要说家庭,他家小子你也知道,年轻的时候就是个不着调的,到现在还在啃老呢,手里有钱的时候也从来没见他主动来找过你李老师……也就老李心软,每个月还给他打两万块钱,要换我,非得揍死这混球不可……”
“李老师这辈子也不容易……他现在还在用系统漏洞帮人定位‘来世’,对吧?”
“果然没有瞒过你。老李现在……唉,不过他自己好像还挺乐观的。你要是有空也多去找找他,他可想你这个学生了。”
“好,明天祭奠完母亲就去。”
“聊着天儿菜都没吃几口,多吃点儿,特意为你做的接风宴呢。尝尝这排骨?”
……
终
一晃两年过去,今天,是韩济武的八十大寿,也是他被“回收”的日子。
韩济武花了一上午,在柳子书的墓跟前自说自话,干了一整瓶二锅头。等他回到家,韩斯年已经在客厅等了很久了。
“回来了?”韩斯年闻着迎面而来的满身酒气,这次却也没说什么,默默地将外套收纳到衣帽架上。
“嗯,我还有多久?”
“……四小时。你想好了吗?”
“早想好了……删除我吧。”
韩斯年定定地盯着父亲歪倒在沙发上的身影,似乎在确认他是不是酒后胡言。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对你来说,无论是格式化还是彻底删除数据,对于你来说都是一样的死亡。”
“既然是一样的,你又为什么劝了我这么多回?”韩济武笑着望向儿子,“我韩济武,从来不信什么佛教道家,不信什么黄泉地狱,自然也不信投胎转世。我只想一辈子,堂堂正正地,做一个简简单单的人。
“别磨蹭了,斯年,你之前跟我讲过,那个程序运行加上前期准备需要三个多小时。再不去,可就来不及了。”
“……好,我尽我所能,尊重你的选择。”
韩斯年深深地看了一眼韩济武,转身离去。
韩济武目送着那个已经有些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之外,起身走到书房里,给自己倒了点墨汁,扯了几张宣纸,提着毛笔想了半天自己要给这世界留下什么墨宝,零零散散写了很多字词,最后被一一扔进了垃圾桶。最后干脆不写了,躺在书房的竹藤椅上,沐浴着恒温20℃的阳光,渐渐睡了过去。
另一厢,韩斯年按下了“确认”键,对着滚动的命令行界面,明明字句都记得,他却忽然感觉无比陌生。他对着屏幕发了很久的呆,脑海中有的没的想了很多,却又像浮光掠影般不留一点痕迹。不知不觉间,他好像睡了过去,没有做梦。等他回魂时,进度条早已走到了尾声。
“Data deleted.”
最后一行如是显示。
韩斯年默不作声地关掉了设备,一步一步地回了家,像是游荡在北京城的孤魂。他在家里找了找,似乎想还原出最后几小时父亲的生活轨迹,最后只在书房的垃圾桶里找到了几张被揉成一团的宣纸。
韩斯年一一把他们展开,上面的墨迹有些花了,词也零零散散,明显词不达意。韩斯年一张张把他们铺在地上,“蓬莱”,“信仰”,“孟婆”,“生死”,“人”,“道”。除此之外,还有一句完整的话,像是本来想留给儿子,但最后改了主意。他说:
老头子我啊,从来不信轮回。
韩斯年未发一言,也没有流泪。他把这些皱巴巴的宣纸压平,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和墙上那还没撕完的日历一道放进了箱子里。有种未知的心绪压在他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仿佛被抽走了力气,坐在阳台的椅子上,看着底下在虚拟的“蓬莱”也依然忙碌的北京,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柳子书教他念的一首诗。
“不要温和的走入那个良夜,
我们应在日暮之时燃烧;
怒斥、怒斥光阴的消逝。
尽管智者深知黑暗终将到来,
尽管他们的话语无法再迸发出闪电,
不要温和的走入那个良夜。
在这悲哀的山巅,
请用你的眼泪诅咒我、祝福我。
不要温和的走入那个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