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斑马的人,都会对斑马身上那黑白相间的美丽条纹留下很深的印象。要是有人告诉你,人身上的皮肤也有类似斑马那样的条带,你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地球上人类的皮肤,不管是黄色的,白色的,还是黑色的,都是全身一个颜色,而且是连续无痕,“天衣无缝”的。谁见过某人的皮肤像篮球一样,是一条条皮的条带“拼接”起来的啊?
这种“人身上的皮肤连续而不分区带”的观念在19世纪末被一个叫做亨利 海德(Henry Head,1861-1940)的英国医生打破了。作为一名临床医生,他注意到内脏的病变会使皮肤上的某些区域变得敏感。这些区域成条带状,在躯干部分是横向的,而在四肢是纵向的。不同内脏的病变会在不同的皮肤区域引起感觉上的变化。也就是说,每个内脏都有对应于“自己的”皮肤条,这个内脏的病变也会在与其对应的皮肤条带上面引起反应。在每个皮肤条带内,还有一些皮肤点对内脏的病变特别敏感,以致在接触这些皮肤点时会产生痛觉。他把这些特别敏感的点叫做“极值点”。
海德医生对这种现象非常感兴趣,花了大量的时间仔细观察和测定了每个内脏所对应的皮肤条带以及里面的“极值点”,并且把结果画成精美的图。这是人类第一次对皮肤条带做出明确的描述,后人因此把这些条带叫做“海氏带”。
作为一个受过神经学训练的医生,海德医生并没有就此止步。他还想知道皮肤分成这些条带的原因。他用解剖学的方法,发现属于同一条带的皮肤,里面所有的部分都和脊髓发出的同一束神经相连。人身上之所以有不同的皮肤条带,是因为各个条带所联系的神经束不同。而斑马身上的条纹是由皮肤上毛的颜色变化形成的,所以“海氏带”只是在形状上和斑马的条纹有些类似,它们形成的机理是不同的。
为什么某个内脏的病变会在与其对应的皮肤条带上引起感觉的变化呢?海德医生认为,这是因为每个内脏也只和一些特定的神经束相联系。某个内脏有病时,与这个内脏相连的神经束就会接收到异常的信号。如果接收这个信号的神经束同时又是与某个皮肤条带相连的神经束,这个来自内脏的信号就会影响来自皮肤的信号,病人就会感觉到这条皮肤变得敏感。
在“海氏带”的基础上,科学家们用解剖、压迫和麻醉脊髓神经束、以及观察脊髓受伤的人皮肤感觉丧失部位的方法,把全身的皮肤节段和与它们联系的神经束进行了全面的测定,得出了人的“皮节图”(见附图)。
从图中可以看出,皮肤条带多呈长条状,在四肢部分基本上与长轴平行,一个皮肤条带几乎纵向走完上肢或下肢的全程。而在躯干部分,条带则为横向。
这种纵向和横向的皮肤条带看起来有些奇怪:为何不全是纵向或横向?但是如果我们把人的姿势恢复到直立行走之前(四肢垂直向下),那么这些皮肤条带的走向就清楚了:基本上全是竖直方向的,好像在人身上投影了条纹布。这才是人在长时期进化过程中皮肤条带的实际情形,和其它动物如家兔和狗的情形非常相似(见附图)。甚至两栖类动物如青蛙都有类似的皮肤节段分布。人虽然后来改为直立行走了,但从生物进化的角度来看,人直立的时间太短,还来不及改变皮肤条带的分布情形。
为什么不同的皮肤区域和不同的内脏要和不同的脊髓神经束相连,而不是所有与皮肤和内脏相联系的神经束都汇聚于一点呢?这是因为人的身体,包括神经系统,和低等动物一样,也是分节的,虽然从表面上看不出来。扁虫的神经系统就像一个梯子,两根平行的神经束纵贯全身,与许多横向的神经束相交,再由横向的神经束发出神经纤维与身体的各段相连。环节动物中的蚯蚓,身体可以分成上百个体节,每一节都与神经索上的一个神经节联系。
人的身体也有这种分节现象的残留。在人胚胎发育的第三周,在神经管两侧各形成一串“珠子”,叫做“体节”,从胚胎表面就能看见。每一个“体节”单位后来分化出三个区域,分别叫做“生皮节”、“生肌节”、和“生骨节”,之后它们分别发育成皮肤、骨骼肌和中轴骨骼,包括脊柱。
脊柱由于是从不同的“生骨节”发育而来的,是明显分段的,也就是分成我们平常说的“脊椎骨”。由于“脊椎骨”的阻挡,脊髓不可能由任何部位都发出神经纤维,而只能在“脊椎骨”之间的缝隙中成束发出。这样脊髓就一共发出 31对神经束,对应于31个脊髓节段。它们被分为8个颈段(C
1—C
8,C指颈),12个胸段(T
1—T
12,T指胸),5个腰段(L
1—L
5,L指腰),和5个骶段(S
1—S
5,S指骶),再加一个尾节。
与各个脊髓节段相联系的皮肤区域称为皮肤节段。每个皮肤节段主要与一个脊髓节段联系,并且以该脊髓节段的编号命名。比如C
6皮肤节段就主要和脊髓节段中的第6颈段相联系。不同的内脏也和与其对应的脊髓节段联系,不过情形比较复杂,比如支配心脏的脊髓节段为T
1—T
5,而支配肝脏的脊髓节段为T
7—T
9。与内脏和皮肤联系的神经束之间的重叠和交汇,被认为是内脏和皮肤相互影响的原因。
亨利 海德作为一名医生,他的兴趣不仅仅是发现新知识,并且更注意利用这些知识来治病。他发现,不仅内脏的病变可以在体表反映出来,反过来,刺激体表的一些位点也可以调节内脏的功能。比如用力按压条带里面的“极值点”时,或者在这些“极值点”上贴上芥子叶时,都可以缓解对应的内脏病变所产生的疼痛和其它症状。
大多数西医也承认内脏的病变会引起体表感觉的变化。比如心脏病发作时会在左胸和左臂的一些区域出现痛感。盲肠发炎时,在右腹部的皮肤也会出现一些敏感点。但是这些西医最多把这些体表的反应当作对内脏疾病进行诊断的辅助手段,而没有像海德医生那样,利用对皮肤的刺激来治疗内脏的疾病。所以海德医生的工作长期为西方的主流医学所忽视,被遗忘了上百年,到近代才重新被人记起。
然而在东方,体表—内脏之间的这种关系早在几千年前就被我们的祖先发现了,并且利用这种现象来治病。这就是中国传统的“针灸疗法”。通过按压、针刺、艾灸、贴膏药、刮痧、拔火罐等方法,对体表的“穴位”进行刺激,可以治疗疾病或缓解病情,其中许多病情与内脏有关。这和海德医生用按压“极值点”或在“极值点”上贴芥子叶(相当于中国的贴膏药)来缓解内脏病情的做法不谋而合。
既然如此,那中国人所说的“穴位”与海德医生所说的“极值点”又是什么关系呢?2011年,德国的科学家对这个问题进行了研究,得到了有趣的结果。他们选择了海德医生所纪录的四位患者的内脏疾病,分别是肺部疾病(急性支气管炎),肝部疾病(胆囊结石),胃或脾的疾病(肚子疼),和肾的疾病(肾结石)。然后他们按照中国《针灸甲乙经》里的描述,决定了与这四个器官对应的“募穴”(位于胸腹面,与内脏对应的穴位。“募”发声mu,第四声。)的位置。这四个穴位分别是:肺—“中府”、肝—“期门”、脾—“章门”、肾—“京门”。同时他们也按照《黄帝内经》里的描述,决定了背部与这些内脏对应的“俞穴”(“俞”读作sh ),即“肺俞”,“肝俞”,“脾俞”和“肾俞”的位置。然后他们把这些穴位的位置与海德医生绘出的,对应于肺、肝、脾、肾的极值点的位置进行比较,发现二者高度重合!
这些结果表明,海德医生与中国人的祖先发现的是同样的生理现象。这个发现突破了西方医学的传统观念,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和临床意义。传统的西方医学把人体分成若干系统,比如呼吸系统、消化系统、循环系统等等。这些系统各有功能,彼此相对独立。西医在看病时,也先看是哪个系统的病,比如心血管疾病,消化系统疾病,等等,然后按那个系统的病去治。肠胃有病就使用作用于消化系统的药物,而绝不会想到皮肤在治疗这些内脏病变上会有什么作用。而海德医生的“极值点”疗法和中国的“针灸疗法”就打破了西方医学把人体分成系统的局限性,把全身作为一个整体来进行治疗。
海德医生的发现和中国的“针灸疗法”虽然面对的是同一生理现象,二者对这种现象的理解却不相同。海德医生从神经束的交汇和相互影响来解释皮肤和内脏之间的关系;而中国传统的针灸理论却认为是“经脉”把皮肤和内脏联系起来,通过“气血”沿着“经脉”的运行来沟通和调节全身的生理活动。然而,中国人的“经脉”、“穴位”却和海德医生发现的皮肤条带有明显的关系。
比如皮肤条带在四肢是纵向分布的,这和针灸理论中“经脉”在四肢的走向相符合。同一“经脉”在四肢上的“穴位”常常治疗同样的病症,可能是因为这些“穴位”都处于同一个皮肤条带中,它们发出的信号被传输到同一根神经束内。而在躯干部分,不同“经脉”中位于同一个皮肤条带的“穴位”常常有类似的治疗效果。英国科学家还发现,用针刺治疗化学药物引起的瘙痒时,针刺瘙痒部位所在的皮肤条带中的一些位置时可以止痒,而针刺不同皮肤条带时就没有效果。 近年来,世界各国的科学家,特别是中国的科学家,对经络现象进行了大量的研究。这些研究发现,经络现象与神经系统的活动密切相关。切断或麻痹神经,针灸的效果就消失。人们还认识到皮肤与内脏的关系远不止神经束在脊髓部位的交汇那么简单,而且和神经通路在更高级的神经中枢,如脑干和大脑中的相互影响也有密切的关系。然而,由于神经系统的高度复杂性,现在人们还不能用神经系统的活动来具体解释所有的经络现象,在针灸的临床实践中还必须依靠中国传统的经络理论。终会有一天,中西方对于皮肤—内脏关系的理解能够统一起来,我们对于人体的认识也会达到一个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