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13年2月底,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主任杨卫接受了《国家科学评论》的专访。本刊特此转载,以飨读者。
杨卫访谈:NSFC的口号是成为科学家之友
2013年2月底,曾经在浙江大学主导一系列改革的校长、中国科学院院士杨卫调任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主任。上任伊始,杨卫就提出“拓探索之渊,浚创新之源,延交叉之渊,遂人才之愿”的基金委职能和定位。《国家科学评论》(以下简称“NSR”)在创刊号中以“中国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的新面孔:杨卫主任访谈”为题刊载了专访文章。在访谈中,杨卫主任表示,基础研究是科学之本、技术之源,对经济社会发展起着基础支撑和前瞻引领作用,关系到科技发展的后劲和长远未来。国家自然科学基金是中国主要的基础研究资助渠道,担负着提升国家原始创新能力,培育、筛选基础科研人才的重大责任,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将不断完善资助机制、严格评审过程、防范学术不端、加强国际合作与交流,真正成为科研工作者的“FRIEND”?(朋友)。
支持基础研究创新
NSR:近年来,中国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预算持续增加,未来会继续保持这一趋势吗?
杨卫: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National Natural Science Foundation of China,下简称“NSFC”)是在1986年成立的,刚成立时年经费预算为8000万,2013年的经费预算已经达到了238亿,增长幅度约为1986年的300倍,但我认为仍有上升空间。
拿(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ational?Science?Foundation,下简称“NSF”)来说,他们2012年的经费预算为73亿美元,而(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ational?Institutes of Health,下简称“NIH”)的年经费预算为304亿美元,后者中约有一半(150亿美元)用于资助基础生物医学研究。由于中国没有类似NIH的资助机构,所以NSFC同样扮演了“中国NIH”的角色,用三分之一的经费资助了生命科学和基础生物医学的研究。我们2012年总的经费预算为28亿美元,而美国约为220亿美元,差距显见。
拿中美两国相比,中国的GDP是美国的一半多,R&D总资金投入也接近美国的一半;而美国、英国、韩国对基础研究的资金投入大概占R&D总资金投入的百分之十几,中国目前只占到4.7%,还有很大的上涨空间。我们希望在“十二五”期间,NSFC的经费预算增长率能够超过GDP增长率。
NSR:您认为NSFC在中国的R&D活动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杨卫:基础科学研究是科学之根本、新兴技术产业之源泉,对科技型社会的长远发展起着基础支撑和前瞻引领作用。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作为我国对基础科学研究的主要资助渠道之一,肩负着提升中国原始创新力,选拔、培养科学人才的责任。实际上基础研究的成果也是全人类共同的财富,哪个国家在基础研究领域投入越多,对人类的贡献也就越大。
去年中央财政支持基础科学研究的360亿元资金中,自然科学基金占到其中最大的份额,为170亿元。对于广大的基础科学研究者,尤其是地方的基础科学研究工作者来说,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可能是他们最主要的研究经费来源,因为地方政府往往会对应用型研究给予更多支持。
对于NSFC来说,如何使这些经费发挥最大的效益是很重要的问题。自然科学基金的一个非常显著的特点在于它对处于研究生涯起步期的年轻科学家的支持。我国每年大概有5—6万博士生毕业,他们中约有一半从事行政、产业研发等工作,剩下的2—3万会从事基础科学研究工作,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往往是他们获得的第一个国家级基金。
“金字塔”式资助模式
NSR:资助面太广会不会导致真正重要的项目得不到应有强度的支持?
杨卫:事实上,自然科学基金的分配方式是一种“金字塔”结构。基础科学研究本身是一种相对自由的探索,重大科研成果通常需要初期的培育和筛选,因此,NSFC有责任和义务为年轻科学家的成长提供广泛的机会,这样的资助项目相对较多处于“金字塔”的底部。当然,也有基金支持力度比较大的项目,如“国家杰出青年科学基金”项目,这类资助项目相对较少,就比较接近“金字塔”的顶端。一个有意思的数据是,1994年自然科学基金设立“国家杰出青年科学基金”,对申请者的年龄限制为45周岁以下。截至目前为止,122位60岁以下的中国科学院院士中,曾有105位获得过此项支持。
总体来说,处在不同年龄段和科研职业发展不同阶段的人才,有着不同形式、不同层次的资助需求。对于科研事业刚刚起步、正在学术界苦寻立足之地的年轻学者,NSFC希望为其提供支持,帮助他们克服眼前的困难;对于科研事业已经成功“起飞”的学者,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可以加快其进步的步伐;对于以重大科学问题为研究目标,并且具有实现突破性进展潜力的学者,NSFC会提供强有力的支持,以帮助他们实现目标。
NSR:在项目经费分配使用规范方面,NSFC将有何新的举措?
杨卫:我们计划引入“间接经费”的概念,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经费划分为“直接经费”与“间接经费”两部分,其中直接经费给申请者本人,间接经费控制在总经费的20%左右,包括硬件支持费用、人员支持费用以及申请者的绩效薪金等,将随项目划拨给申请者的依托单位。另外,劳务费所占百分比上限(不包括研究者所在单位发放的固定薪金),将从目前的15%提高到30%,或调整为没有硬性限制
NSR:中国的科学发展水平有很大的地区差异,NSFC将如何帮助改善这一现象?
杨卫:我们为欠发达地区设立有“地区基金”,基金覆盖地区包括:延边朝鲜自治州,内蒙古、宁夏回族自治区,青海省,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以及西藏自治区等10个省或自治区。地区基金资助标准的参照系是单独划定的,但资助强度比普通基金要少。我们和西部还有一些联合基金,由地方政府出一部分钱,基金委出一部分钱。拿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来说,基础科研经费的47%来自于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贵州省和宁夏回族自治区也是这样。
NSR:许多科研工作者抱怨说,本该用于科研工作的大量时间被迫用来申请基金项目,您怎样看待这个问题?
杨卫:一方面要提高每份项目的资助额度,近年来,自然科学基金项目资助强度已经有所加强,比如面上项目,已经从4年前的3—40万提高到了现在的80万。另一方面,为了方便科研工作者准备项目申请书,自然科学基金项目的申请截止时间规定在每年的3月20日,这样申请者即可利用春节假期撰写申请书。
写项目申请恐怕是全世界的科研工作者都要面对的任务。实际上,写申请是一个思考、规划研究工作,培育创新想法的好机会。我想,中国的科研工作者需要申请大量基金项目的原因可能是招收的学生比较多,因此需要的经费也相当大。
完善基金评审制度
NSR:您曾经提到,国家自然科学基金是我国评审环节最为公正的科研资助基金,拥有透明且信得过的评审程序。今后是否还有进步和改善的空间呢?
杨卫: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评审体系是不断进步和完善的,我们不断进行着渐变性的改革,从项目申请到评审,我们有一系列的技术措施来保证最大程度的公平公正。
在基金委的基金申请项目的系统数据库中,每个层级的工作人员的权限都是有限的,是设定好的。例如,只有学科处长才可以看到具体的项目申请情况,而且具有挑选评审专家的权利,而我以及每个学部主任则没有这个权利。这样做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形成权利制约,防止信息泄露。
基金的评审过程也有了一些变化。我刚刚参加了生命科学领域的项目评审会议,评审专家有1/3来自海外,而且所有专家均匿名,只用1、2、3等编号标示。在项目答辩现场,申请人也不再强调自己的文章发在哪个杂志,影响度有多高,而是更注重阐明申请项目的原创性和重要性。我相信评审会议已经做到了真正严格的同行评审。
NSR:?评审过程中如何遵循“利益回避”原则?
杨卫:?“利益回避”是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评审过程的基本原则之一,例如,评审专家不能评审来自本单位的项目申请书,并且在现场讨论时需要严格回避。有时候,我们可能无法完全避免对熟悉的申请者的偏见,但这可能也是全世界的基金评审体系所面临的共同问题。我们希望评审专家能够高度自律,使评审过程尽量严格、公平。
NSR:NSF除了通讯意见以外还会有专门的委员会总结各种评审观点,写成总结式反馈意见,NSFC是否会做这样的工作,来帮助项目申请者认识到自身的优势和不足?
杨卫:通常情况下,我们会将评审专家的意见发给申请者,但是,目前我们还没有条件像NSF和NIH那样,给每个项目一个总结形式的反馈意见,现在基金委每年收到的项目申请书超过15万份,我们没有足够的人力去这样做,毕竟NSFC的工作人员只有NSF的十分之一。
对学术不端零容忍
NSR:学术不端行为在全世界范围内都很受关注,对此您怎么看?
杨卫:我认为,每个国家在科技发展的过程中可能都要经历一个学术不端行为的高发期,随着规范和制度的逐渐成熟、完善,学术不端行为也许会逐渐减少。
在以科研产出为唯一评价指标的情况下,许多高校教师将工作重心由教学转移到科研,并且参与到国际科研竞争中,压力很大,导致很多伪造数据现象的出现,让人无法容忍。
不过,从基金委近几年处理的学术不端案例来看,情况在逐渐好转。申请项目数及申请人数快速增长,但是学术不端的案例数目基本没有变化,从这个角度来讲,学术不端行为的发生率是呈下降趋势的。
NSR:在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申请、审批过程中发现的学术不端行为主要有哪些类型?
杨卫:主要分为5大类,第一类是伪造申请人信息,夸大申请人的学术成绩;第二类是剽窃他人研究成果;第三类是泄露评审信息;第四类是有针对性地选择评审人员,故意选择那些打分相对较高的评委;最后一种情况是完成基金项目后在结题报告中有造假部分。
NSR:针对这些学术不端行为,NSFC有什么监督和惩罚的措施?
杨卫:基金委的“核心机密”是项目申请内容和评委信息。如果工作人员泄露此类信息将遭到解雇,之前我们已经因为这个原因开除过一名工作人员。
另外,我们会对每年新增的项目申请书进行相似度检查,与基金委数据库中的几十万项目申请信息进行比对,对于重复度高的申请,我们将认定为无效申请。
除了以上措施,基金委还有两个专门的监督调查部门。其中一个是外部监督审查委员会,负责调查收到的学术不端行为投诉,并将调查结果反馈给NSFC。另外,基金委内部也设立了专门的办公室,负责学术不端行为的认定及处理。
NSFC会视学术不端行为的严重程度,对申请人进行内部通报或公开通报处理,情节最严重者将在7年内禁止申报任何NSFC的项目。目前,每年处理的学术不端案例大概有20个,没有增加的趋势。
深入国际合作
NSR:科学研究越来越呈现出全球化的趋势,对此,NSFC有什么新举措?
杨卫:我们与NSF保持长期合作,最近几年与NIH的合作尤为紧密。基金委的国际合作预算在不断上升,用于进一步支持双方的实质性合作。
NSFC与德意志研究联合会(Deutsche Forschungsgemeinschaft,下简称“DFG”)的合作也已比较成熟,座落在NSFC附近的中德科学中心,是由NSFC与DFG在2000年共同建立的科研资助机构,该中心的目标是资助中德两国在自然科学、管理科学和工程科学等领域的科研合作项目。双方为中德科学中心各提供50%的经费,许多合作项目已经获得了资助,并且卓有成效。
NSR:科学出版物的开放获取已经成为一种趋势并且颇受关注,NSFC将怎样与其他国家的基金资助机构共同推进这一进程呢?
杨卫:去年,NSF的(?执行)主任Cora B.Marrett提议成立一个全球研究委员会(Global?Research?Council,下简称“GRC”),由全球的40家基金资助机构组成,NSFC是成员之一。GRC每年会就科研领域国际合作等议题展开讨论,2013年和2014年的会议主题都与科学出版物的开放获取有关。
在2012年的会议上,NSF的前任主任Subra Suresh提出,所有由基金会资助的科研项目所发表论文应该在一年之后实现开放获取。这样说是有理由的。有数据表明,在Science和Nature上发表的98%的论文涉及的相关研究工作,都是由世界范围内12家主要的基金资助机构支持的。如果GRC能够代表学者要求出版商必须实行开放获取的措施的话,效果应该会比科研人员自身来进行呼吁要明显得多。
培育创新型人才
NSR:?目前,大部分中国最好的自然科学领域的博士研究生选择都去国外做博士后,并在国外度过他们最富创新力和最容易出成果的时期。您认为这是中国科技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难题吗?
杨卫:我曾经有一个理论,认为人才的积累要经历两个阶段,第一个是人才“流通”(circulation)阶段。在这一阶段,许多年轻人从科研水平不太发达的亚洲国家去西方发达国家留学,他们中有些人选择继续留在西方,另一些人则选择回到他们的祖国,开展科学教育和科学研究工作,逐步引出了人才积累的第二个阶段——人才“互动”(interaction)阶段,日本和韩国的人才积累情况就已经到了这一阶段。人才出现了双向流动的趋势,而且很多科研人员会选择留在自己的国家发展事业。日本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中国台湾的很多学生也不再盲目热衷出国留学了。我想中国大陆正处在人才“流通”阶段,国家需要用比较大的资源投入来吸引优秀人才,随着国内科研水平、教育水平的提高,我们将会进入第二阶段。
NSR:您认为要经过多久,中国的科研水平和教育水平才能达到发达国家水平?
杨卫:这应该取决于中国优秀人才的成长和积累速度。以国内一流大学为例,我觉得需要三代的更迭(或者在本世纪内)才能赶上国外的发展水平。
NSR:您在任期内,希望人们记住什么?
杨卫:现在NSFC的口号是成为科学家之友(FRIEND)。FRIEND即为Fair,Rewarding,International,Efficient,Numerous,Diversified五个词的首字母缩写。“Fair”,很好理解,就是公平;“Rewarding”,指资助、支持科研人员的职业发展;“International”是希望NSFC具有国际化的视野和策略;“Efficient”表示基金委工作人员要高效工作;“Numerous”指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的对象众多;“Diversified”指NSFC要支持多样化的自由科研探索。
(转载自《科学网》,本刊对文字有少量调整)